右溪记
道州城西百余步,有小溪。南流数十步,合营溪。水抵两岸,悉皆怪石,欹嵌盘曲,不可名状。清流触石,洄悬激注;佳木异竹,垂阴相荫。此溪若在山野之上,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;在人间,则可为都邑之胜境,静者之林亭。而置州以来,无人赏爱;徘徊溪上,为之怅然。乃疏凿芜秽,俾为亭宇;植松与桂,兼之香草,以裨形胜。为溪在州右,遂命之曰右溪。刻铭石上,彰示来者。
译文:
从道州城向西走一百多步,有一条小溪。这条小溪向南流几十步远,汇入营溪。两岸全是一些奇石,(这些石头)有的倾斜嵌叠,有的盘曲回旋,不能够用言语形容(它们的美妙)。清澈的溪流撞击着岩石,水回旋而流,激水触石溅起高高的浪花,激荡倾注;岸边美丽的树木和珍奇的青竹,投下的阴影互相掩映。这条溪水如果在空旷的山间田野,就是很适合避世隐居的人和隐士居住的;如果它在人烟密集的地方,也可以成为都会城镇(市民游览)的胜地,仁者休憩的园林。但是自从道州成为州的治所以来,至今也没有人来欣赏和关爱(它);我在溪水边走来走去,为它(景色秀丽但无人知晓)而惋惜!于是进行疏导开通,清除掉杂乱的草木,建起了亭阁,栽上了松树、桂树,又种植了鲜花香草,来增益它优美的景致。因为溪水在道州城的右面,便命名为“右溪”。把这些文字刻在石上,明白地告诉后来人。
《右溪记》作于唐代宗广德、永泰年间(763年7月—766年11月),当时作者元结正在道州(今湖南道县)刺史任上。元结于唐代宗广德二年(764)赴道州刺史任时,由于几经兵荒马乱,加上“西原蛮”少数民族的侵犯,道州“人十无一,户才满千”,“城池井邑,但生荒草,登高极望,不见人烟”(元结《谢上表》)。作为刺史,元结施行仁政,“为民营舍造田,免徭役”。此文记叙的对道州城西一条风景秀丽的小溪加以整治的前后经过,正是元结造福民众、政绩斐然的一个有力佐证。
舂陵行(并序)
癸卯岁,漫叟授道州刺史。道州旧四万余户,经贼已来,不满四千,大半不胜赋税。到官未五十日,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,皆曰"失其限者,罪至贬削。"於戏!若悉应其命,则州县破乱,刺史欲焉逃罪;若不应命,又即获罪戾,必不免也。吾将守官,静以安人,待罪而已。此州是舂陵故地,故作《舂陵行》以达下情。
军国多所需,切责在有司。
有司临郡县,刑法竞欲施。
供给岂不忧?征敛又可悲。
州小经乱亡,遗人实困疲。
大乡无十家,大族命单羸。
朝餐是草根,暮食仍木皮。
出言气欲绝,意速行步迟。
追呼尚不忍,况乃鞭扑之!
邮亭传急符,来往迹相追。
更无宽大恩,但有迫促期。
欲令鬻儿女,言发恐乱随。
悉使索其家,而又无生资。
听彼道路言,怨伤谁复知!"
去冬山贼来,杀夺几无遗。
所愿见王官,抚养以惠慈。
奈何重驱逐,不使存活为!"
安人天子命,符节我所持。
州县忽乱亡,得罪复是谁?
逋缓违诏令,蒙责固其宜。
前贤重守分,恶以祸福移。
亦云贵守官,不爱能适时。
顾惟孱弱者,正直当不亏。
何人采国风,吾欲献此辞。
译文
国家因战事不断,军事上需要大量财物,这些财物需要专门负责的官员到地方去征收。他们到达郡县后,竞相严刑征敛。然而百姓的供给能力的有限的,这大大超过其所能承受限度的横征暴敛,怎么不让有良知的官员为之伤悲?道州本来地方就小,经过盗贼的屠杀洗劫后,剩下的人口实在是太穷困疲敝了。一个较大的乡里,人口不过十户,原来的那些大族早已变得人丁稀少,且羸瘦不堪。人们早上吃树根,晚上嚼树皮,饿得连说话都有气无力,像快走力又不足,所以步履蹒跚,让人不忍目睹。面对老百姓的这种凄惨状况,我连去追问一下都不忍心,更何况鞭打他们来征敛呢?但是前来催逼赋税的文书和官吏往来不断,且十分紧急。他们丝毫不顾百姓死活,只是一个劲儿地催我严格限期完成征收任务。我深感无可奈何,让老百姓卖儿卖女来抵赋税吧,恐怕话还没有说完,就会引起暴乱。派人到百姓家中去搜索一通吧,可他们本来就什么也没有。听听那百姓们的陈述吧,他们的怨伤有谁能理解呢?"去年冬天'西原蛮'侵犯道州月余,烧杀掳掠,人口和财物差不多都快被杀掠和扫荡一空了。我们希望朝廷官吏能施以恩惠、加以安抚,谁料他们只知道横征暴敛,竟使我们无法活下去了。"皇上让我做这个州的刺史,是让我安抚百姓。如果因横征暴敛而使百姓流亡甚至暴乱,那是谁的罪过呢?当然如果我因为违反上面的命令而让百姓缓交赋税,蒙受责问也是应该的。前代的贤人重视为官要坚守安抚百姓、为民做主的本分,反对因考虑个人的利益得失而改变这一原则。考虑到百姓的困苦不幸,我愿意选择不亏良知的正直之道。如果有谁奉皇上之命来采集民间歌谣,我愿意把这首诗献上。
贼退示官吏
癸卯岁,西原贼入道州,焚烧杀掠,几尽而去。明年,贼又攻永破邵,不犯此州边鄙而退。岂力能制敌与?盖蒙其伤怜而已。诸使何为忍苦征敛,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。
昔岁逢太平,山林二十年。
泉源在庭户,洞壑当门前。
井税有常期,日晏犹得眠。
忽然遭世变,数岁亲戎旃。
今来典斯郡,山夷又纷然。
城小贼不屠,人贫伤可怜。
是以陷邻境,此州独见全。
使臣将王命,岂不如贼焉?
今彼征敛者,迫之如火煎。
谁能绝人命,以作时世贤!
思欲委符节,引竿自刺船。
将家就鱼麦,归老江湖边。
译文
代宗广德元年,西原蛮族(指广西境内的少数民族)的盗贼攻入道州,把城内的财物几乎抢光了才离开。第二年,盗贼又攻破永州和邵州,不再进犯道州的边境而退。难道是道州的兵力能够克敌吗?这不过蒙受他们的怜惜罢了。各位官吏为什么这样忍心苦苦地搜刮呢?因此作诗一首给官吏们看。早年正逢太平盛世,我在山林中住了二十年。井泉就在院内,山洞山沟就在门前。那时收取赋税有一定的期限,一到夜晚就能安闲地睡眠。忽然间遭逢战乱,几年来我亲临前线作战。如今来此掌管这个州郡,山中的蛮族又作乱。城小盗贼不来屠掠,因为百姓贫穷实在可怜。相邻的州郡相继陷落,唯独这个州郡得以保全。使臣奉行皇上之命,难道还不如盗贼心善?那些皇上派来收税的使臣,逼迫百姓如用火煎。谁忍心断绝百姓生路,去做个能干的官员。我真想交还官印,拿起竹竿自己撑船。带领全家去打鱼种麦,到老都住在江河湖边。
广德元年(763年),元结受任道州刺史,次年五月来到任所。安史之乱平定后,统治集团更加残酷地剥削人民,在岭南激起了被称为"西原蛮"的少数民族的反抗,道州被占领。道州原有四万多户人家,几经兵荒马乱,剩下的还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。人民困苦不堪,而官府的横征暴敛却有增无减。元结目睹民不聊生的惨状,上书为民请命,并在任所修建民舍、提供耕地、免减徭役。元结写下此诗。在这种人民灾难重重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情况下,元结有感而写了《舂陵行》和《贼退示官吏》两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