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文紫湘

虽然时隔千年岁月，早已人去物非，但由于柳文化研究学者的不懈努力，柳宗元“永州八记”的遗址基本上被考证确定。特别是《钴鉧潭记》《钴鉧潭西小丘记》《至小丘西小石潭记》所描述的景点，集中在愚溪入汇潇水的附近河段，最是方便游人走读。

每一次去柳宗元文化旅游区，我都要穿越柳子古街，行至愚溪湾流处，一路踏访钴鉧潭、西小丘、小石潭遗址，溯溪徜徉。

钴鉧潭是个平静的河湾。“其始盖冉水（柳宗元改名为愚溪）自南奔注，抵山石，屈折东流，其巅委势峻，荡击益暴，啮其涯，故旁广而中深，毕至石乃止。流沫成轮，然后徐行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馀。”曾经的激荡冲击因为一道拦河坝的修筑而大为改观，坝体虽已炸毁，但坝基仍旧残存，阻截流水之势。而且，溪潭的面积难有十亩。有学者猜想柳宗元的原文或为“半亩馀”，后人誊抄笔误而谬传，若以“十亩馀”考证，则整个愚溪河段都找不到吻合之地。至于“有树环焉，有泉悬焉”的美丽景致，也早已不复如旧。两岸虽然还有竹树相杂，但并不丰隆茂盛，委实缺失生态之美。柳宗元曾于此购“潭上田”，“崇其台，延其槛，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”，聆听淙淙泉声，感受天高气爽，计划中秋夜晚来此赏月。想那清幽境界，着实令人神往。为此，柳宗元高调宣布，正是因为得到这一处美景，才让他“乐居夷而忘故土”。他爱上了永州，不想回老家了。

如果我们迈着和柳宗元一样宽幅的步伐，从钴鉧潭向西走二十五步——这是柳宗元认真计数了的——就到了间杂地生长着些许竹树的“小丘”。这是一片面积不是很大的石林，在大约一亩地的范围内，裸露着众多奇形怪状的岩石单体。“其石之突怒偃蹇，负土而出，争为奇状者，殆不可数。”发挥想象，当与各种雄健动物相类。在柳宗元的眼里：“其嵚然相累而下者，若牛马之饮于溪；其冲然角列而上者，若熊罴之登于山。”他花费四百个钱币购买了这一处挂牌数年却无人问津的“唐氏之弃地”，铲刈秽草，伐去恶木，把它打造成一个“嘉木立，美竹露，奇石显”“由其中以望，则山之高，云之浮，溪之流，鸟兽之遨游，举熙熙然回巧献技，以效兹丘之下。枕席而卧，则清泠之状与目谋，瀯瀯之声与耳谋，悠然而虚者与神谋，渊然而静者与心谋”的美妙景观园。可谓“弃人”得“弃地”，物我两相映。

柳宗元的脚步还没有停止，从“小丘”出发，他继续往前，“行百二十步”，发现了那个令天下读书人倾心不已的“小石潭”。如果单单从生态美的角度，把柳宗元笔下的“小石潭”与现实中的小石潭作对比，难免要让人大为失望了。千年岁月积淤的尘泥，费尽心机也难以掏尽；天然纯净的溪涧水质，更是无法凭人力复原。尽管避开汛期愚溪的水还算清澈，但也远远达不到柳宗元从潭中鱼“皆若空游无所依，日光下澈，影布石上，怡然不动；俶尔远逝，往来翕忽，似与游者相乐”的多维角度所衬托的尤为清冽的水质状态。如果再要寻找这样的水体，就得到永州郊野的舜皇山、阳明山、九嶷山以及蓝山湘江源等大山里去。只有在这些远离市声的地方，才有可能觅得那样一尘不染的干净水质、那样全石以为底的清澈水潭、那样潭中鱼“皆若空游无所依”的佳妙之境。愚溪的小石潭早已经不是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，也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之景，而是升华了的人文之境。寻找小石潭，不是要去寻那个原封不动的“小石潭”，而是要去体味文章大家柳宗元那非比寻常的心灵境界。在这里，面对眼前之景，默诵柳子之文，我感到自己对《小石潭记》的理解，比昔日在课堂上所学，似乎更深入了一层。

不错，小石潭是柳宗元心目中的理想之地。当初在靠近小石潭的时候，柳宗元“隔篁竹、闻水声，如鸣佩环，心乐之。”内心里洋溢着无边的喜悦，并且即刻就“伐竹取道”，去亲近那理想之地。他发现了那个“水尤清冽”的小石潭，并极尽妙笔去描绘它。柳宗元是一个心无杂念的改革者，在他的眼里、在他的心里容不得任何杂质的存在，他全身心地投入“永贞革新”活动，就是要去追求、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。但是残酷的现实不放过天真的幻想，这个激进的改革参与者，最终沦为“唐室之弃人”。理想破灭，噩梦纠缠，柳宗元从小石潭的周遭目睹了令人迷茫的现实之境：“潭西南而望，斗折蛇行，明灭可见，其岸势犬牙差互，不可知其源。”分明就是现实生活凶险万状的暗喻。勾心斗角，尔虞我诈，相互倾轧，种种怪象集于一体，怎不叫人心惊胆战。加之“四面竹树环合，寂寥无人，凄神寒骨，悄怆幽邃”，更是清冷得让人神伤。一个人怎么能在这样令人绝望的环境下安然无虞呢？没有办法，只能离去。“以其境过清，不可久居，乃记之而去。”“弃人”之弃、之去，当真无可奈何！无可奈何！

我想，这不单单是永州之野的一处寻常溪潭，更是柳宗元内心里的山水呈象。